客从远方来,赣江与万安人口融合的卷语往事
2022/8/3 来源:不详一条江把一个县一分为二,以江为界,水东水西通常是县域治理的两个片区。万安却不是这样,尽管赣江穿越县境,但是万安人习惯以上乡下乡分界。惶恐滩是上乡下乡的分界线,惶恐滩因文天祥“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”的诗句闻名遐迩。从惶恐滩向东南,山峦叠嶂,谓之上乡,往西北,丘陵绵延,谓之下乡。
上乡下乡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。上乡山多地少,耕作条件很差,小的田块打下的粮食只够一家人吃一餐;下乡地多山少,耕作条件相对要好,日子比上乡殷实。上乡,左邻右舍相约一伙人去放牧,牛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竹筒铃铛,即使在深山幽谷中走失也便于寻找;下乡,每天清早各家各户将牛送至村外草坪,用一根长绳将牛拴在木桩上,让牛自行吃草,中午换一个地方,傍晚将牛牵回家。上乡习惯冬天腌制腊味,下乡则没有成俗。上乡人很会过日子,一般人家都要在住房的附近挖一眼小塘,养上几条鱼,为的是有贵客来时,捞上一条招待客人。
一个惶恐滩为什么会把一个县分成风俗不同的两个区域?这是因为上乡为客家聚居区,下乡是非客家聚居区。
万安处在赣南客家地区的边缘,是非纯客家县,俗称半客家县,整个县里非客家人与客家人口数量大致相当。非客家与客家生活聚居区语言、风俗、习惯迥异,但是时间把生活在这个县的人们融合在了一起。客家话同样是万安的主要方言,在全县所有地方,人们不仅可以听到客家话,而且客家话与万安本地话的交流没有任何障碍。语言融合其实就是地缘认同。
在万安,可以分辨谁是客家人,却不能分辨谁是本地人。以学界的观点,南迁的汉人并不都是客家人,他们中只有闽粤赣系和源自这一系的人,才被称为客家人。这一理论或许可以理解为,只有那些说客家话遵循客家风俗习惯的人,才被称之为客家人,而那些尽管来自中原却被原住民同化了的“中原人”则不被称作客家人。实际上,这种认知还是过于简单,谁是客家,终究是感情归属的问题。或许只有那些自称“河洛郎”的人们才是客家人。
人口的迁徙,在万安这块上土地烙印了重重履痕,写就了万安千年的建县史。人口的跌宕,写尽了万安千年的兴衰荣辱。寻着《万安县志》的记载,我们似乎可以依稀看到千年的迁徙路线:
明洪武二十四年()县境人口人。
宣德七年()县境人口人。
正统七年()县境人口人。
弘治五年()县境人口人。
清顺治十七年()县境人口人。
乾隆四十七年()县境人口人。
嘉庆十七年()县境人口人。
道光二年()县境人口人。
道光二十九年()县境人口人。
同治九年()县境人口人。
《万安县志》没有明确记载明洪武二十四年()年以前的人口,只是零星记载了当时村庄的数量。我揣测,建县之初的万安人口应该也是寥寥数万。从明洪武二十四年()到弘治五年()的一百年,中国人口增长较快,然而,万安县境人口不仅没有增加反倒减少了4万。
更令人惊诧的是,到了清乾隆四十七年()万安人口突然快速增长,同治九年()到达高峰,90年不到的时间万安人口增加了13万。这个人口数量比年的人还多出近20万,比年的人口还多出近2万。如果历史的记载无误,其中应该有着怎样的玄机呢?
或许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,万安人口迁徙非常频繁,人口的迁入与迁出随时都在发生。然而,是什么样的原因和际遇,使万安的人口出现如此大的跌宕呢?跟着历史演进,我似乎看到了一次次人口大迁徙的步履,赣江十八滩可以凭其险要滞缓迁客的脚步,却不能动摇迁客的决心。
公元前年,秦始皇发动第一次南迁行动,他派兵60万“南征百越”,南下的秦军从闽粤赣边直抵兴宁、海丰。过了七年,秦始皇再次派兵50万“南戍五岭”,这些兵丁长期“戍五岭,与越杂处”,秦亡后,两批南下的秦兵都留在当地,成为首批客家人。据说,秦始皇为了建造阿房宫,驱赶数万“木客”往赣南兴国伐木,没累死的后来就留在了当地,这大概便是赣江十八滩流域最早的客家先民。魏晋南北朝时期“五胡乱华”,一部分中原人为了逃避战乱辗转迁入闽粤赣边。
稍后,由于北方战乱,又有百万中原人南迁至长江中游两岸。其中一部分人流入赣南,一部分经宁都、石城进入闽粤。唐代“安史之乱”,大量中原人南逃。黄巢起义,又有大批中原人逃入闽粤赣。北宋末金人入侵,一部分官吏士民流移太湖流域,另一部分南渡大庾岭,入南雄、始兴、韶关,或经南昌、吉安、赣州,进入福建汀州,或滞留赣南。明末清初,生活在赣南、粤东、粤北的客家人因人口繁衍过快,自然禀赋不足,被迫向川、湘、桂、台以及粤中粤西迁徙。这次大规模的迁徙,在客家移民史上被称作“西进运动”。
正是这几次大规模的人口南迁,完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民族融合、经济融合和文化融合。有学者认为,这几次大规模的人口南迁,每一次都与万安有或多或少的关联,因为万安是客家人迁徙的中转站。我想,这一结论的依据是万安独特的地理位置。因为赣江十八滩,万安成了古代南北水上交通的重要枢纽,学者据此推断万安是迁客们的中转站似乎也有道理。万安县历史学者耿艳鹏在《万安县文史资料》载文披露:
据族谱和八十年代地名普查资料,南北朝时期,万安地面上只有濒临赣江的几个村子,如罗塘下街、韶口北岗。自西晋永嘉之乱开始,至唐末黄巢农民起义,中原连续战乱,大批中原人南渡长江,一部分留居江浙,一部分迁往闽粤赣,他们大部分沿赣江南下抵达万安,其中一些人出于种种原因,定居万安或在万安暂歇。到唐末,万安地面上一下子就出现了59个村子,南唐又新增14个村。宋代多次战乱,朝廷迁往临安,中原和原中原迁居江淮江浙的土族,又纷纷逃离,大小船只航行在赣江上,留居万安的人口大增。两宋期间,万安地面新增个村子。明清时期,大批福建广东和赣南客家人迁入万安,明代万安新增个村子,清代新增村。
为什么在明清时期会有大批客家人迁往万安呢?人口稀薄是万安吸引人口膨胀、生活艰难的闽粤客家举族回迁的重要因素。此外,他们许多家族,历史上就与万安有血缘关系,有的祖先在万安,如闽粤许氏;有的一直与万安同族有联系,如闽湘华林系胡氏;有的是先已有人随同乡迁在万安,如粤地吴氏;有的是家族中有人在万安或赣地为官,如闽粤林氏、张氏等;有的是听曾在迁徙过程中路过万安或暂居过万安者所云。因此,他们纷纷举族或相约回迁万安。先来者尚可在沿江丘陵地区找到别人未插标的土地和山林,安家落户,插标占地,开垦兴业。后来者要么租佃先来者已占有的田地和山场,要么就走进大山之中,去寻得新的生活生产资源。
客家人生活的地方自然禀赋差,繁衍几代后就难以供养不断增多的人口,不得不又考虑外迁。曾任晋惠帝殿前都元帅的许光卿在“永嘉之乱”后举家南迁,其后裔在唐德宗年间(~)迁居万安厚陵,成为弹前上洛许氏先祖。上洛许氏在宋代出了国子祭酒许富和礼部尚书许贵两兄弟,这两兄弟生有八个儿子,其中数子后裔分迁广东、福建和赣南,并成客家大族。六郎公许瑯先居福建汀州,其后裔迁往广东潮州府,繁衍十多代后,一支后裔于清初又回迁万安。
据记载,从康熙元年()到同治九年(),万安接纳了二十多万客家移民,使得万安县人口激增。这一时期除当地原住民自然繁衍外,从中原地区或赣江下游吴赣文化区南迁万安的并不多,大量新增人口是来自福建、广东、赣南的客家人。他们在万安的山区落户,万安成了他们的新家园。
时局的动荡,把自称“河洛郎”的客家人定格在了客籍的方位,他们只能听从历史的摆布。但是客家人执著坚韧,他们把对生命的理解和繁衍的信心写进了客家围屋,写进了客家的语言,写进每一个客家人的心田。无论条件多差的地方,他们都能够生存下来,并迅速繁衍。他们在山脚或者山腰挖出一个屋盘子,然后用糯米浆拌和黄泥筑墙,就地伐木以作梁柱,房屋建造起来,就有了家。紧接着垦荒,沿着沟壑,削峰填谷,造出来一垄垄梯田,就连山边边上一小块土地也不放过,然后畜养猪牛。对于新居的选址客家人不敢马虎,他们重视风水,讲究山形水势,重视天人合一,采光,通风,水源,朝向无一不在考虑之列。对新的家园,客家人是凝心聚力地在经营。
来得早的客家人称自己为老客,新来的称新客。万安老客不多,却不乏大族和精英。上洛许氏是一个大家族,其远祖许贵在宋朝做过礼部尚书;涧田钟氏也是家学渊远,其前人虽名不见经传,但是后人中不乏优秀人物,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中将钟汉华就生于斯长于斯。
年公布为省级保护单位的涧田增文堂围屋,是一座三进六杠二层楼硬山顶式围屋,占地面积平方米,共有房间间,集家、祠、井、晒场、粮仓于一体,内敛雄浑。与涧田围屋交相辉映的沙坪胡忠简公祠,是一座不同凡响的建筑,地虽偏僻,却显示出胡氏家族的显赫。祠堂坐西向东,为二井三进,二柱三间砖木结构,宽9.9米,深30.8米,占地面积平方米,品字形龙头纹斗拱纵横交错逐层而上向外挑出,斗拱中心镶嵌一竖式清朝牌匾,因为时间久远,字迹已模糊不清,下方横嵌“胡忠简公祠”行书牌匾。大门前有6个门杵,两边各有一面石鼓,祠堂头进有二根木柱,石础为花草纹,二进有6根木柱,石础雕刻为文房四宝,三进为一神台,高出二进1.2米。二进上神台左右6个台阶,三进有四根木柱,两边各有梢间,整个建筑的雀替为云龙纹和花草纹。公祠建筑风格独特,第一个天井左右护廊有一对称半圆形拱门。
据考,胡忠简公祠建于清代,是胡氏族人为纪念其先祖胡铨而建。祠堂内供奉的胡铨神位牌,为木制镶金结构,高一米多,宽二尺余,主牌底座全面鎏金。祠堂门前2米处立着嘉庆、道光、同治时期的三根功名石,它们骄傲地诉说这个家族曾经的辉煌。以古祠为中心,方圆一里开外形成了一个胡氏村落,住着数百名胡氏后人,是胡铨第35代至38代世孙。村庄的凋敝淹没了祖先的荣光,但是祠堂的堂皇仍然可以让胡氏的子孙找到心灵的依归。
客家人内心似乎还有一个地缘归属,他们外表谦卑,却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,这种行为方式,造就了客家人独有的文化品格:客家人豁达,在一番辗转迁徙之后,在饱尝分离与生死之后,客家人显示出成熟的淡定,尽管这种淡定有着几分无奈,但是客家人随遇而安的定力十分强大。几代之后,新的血缘关系建立,老的血缘渐渐淡去,所有的细节和痛苦都遗忘在了迁徙的路上。客家人好客,善于攀附亲缘,相同姓氏,横竖能够丛生出许多关系,或兄弟或娘舅,嘴上叫着,像亲的一样。客家人与人为善的生存态度,在定居的问题上表现得尤其充分,要么选择客家人聚居的地方,要么选择没有人居住的地方。
而下乡人生来不设防,大大咧咧行走在生命的旅途,这种强悍的文化品格,与上乡大相径庭,然而,文化的差异并不妨碍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谐相处。因为建设万安水电站,三万上乡人移民下乡,与下乡人杂居一处,二十多年来,上乡的客家人没被下乡人同化,他们坚守着自己的风俗习惯,与下乡人和平共处,这种求同存异的融合让人欣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