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失了的村庄
2023/4/9 来源:不详尘封往事(之五)
消失了的村庄
年暑期,我和校长赵智元老师赴阿城参加省函授广播学院毕业考试,住进阿城最豪华的宾馆——阿什河旅社。当时的旅店没有单间,我和校长住的是四人间,我们先到,住靠窗户两张床。一会儿进来了一老一少,说是爷爷领孙子来办接班手续的。听说我们是双城人,老人显得格外热情,自我介绍说:“双城是我的故乡。我姓刘,你们听说过‘刘酸茶”吗?那是我本家叔叔。”
刘酸茶,那可是双城的大名人!据说他是卖酸茶起家,酸茶是用粮食酿制一种饮料,满族人家家会做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个小本生意,竟成了双城首富,这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。他的发家史,社会上流传着很多版本。人们津津乐道的是,他从广州贩运一批橘子,结果铁路给发错了,发给他的橘子,皮里包着的全是烟土。贩烟土的自然不敢声张,刘酸茶就稳稳当当的发了一笔横财,经营着十几个店铺、钱庄。人们普遍信奉“人不得外财不富”,所以这种说法就广泛流传开来。解放战争时期,刘酸茶捐出大笔钱财支援解放战争,建国处期,又捐钱支援抗美援朝。作为开明绅士的代表,出任新中国双城第一届政协委员。现在一提起刘酸茶,双城人可谓妇孺皆知。
老人有七十多岁,精神矍铄,非常健谈。滔滔不绝的说道:“双城北三十多公里有一个大集镇,叫太平庄。太平庄西北十五里有一个村庄叫谢家庄。四十年前,我在那里住了三十三天。”当时我家就在谢家屯,原属太平公社。从位置上看就是老人说的谢家庄。我马上来了兴趣,从床上坐了起来,津津有味地听老人讲。
老人兴致勃勃地讲起那段历史。
我出生在有钱人家,年轻时家里送我去日本留学,学的是建筑。毕业回国,正赶上日本占领了东北。那时兵荒马乱的,谁还有心思建设,就赋闲在家。因为我会日语,就在伪县政府谋了个翻译的差事。上班头一天,妈妈就教导我,咱可不能作孽,心里要向着中国人。初冬的一个夜晚,日本宪兵队来电话,让我随宪兵队出发。我说:“我归孔县长管,我只听他的命令。”一会儿,孔县长来电话,让我协助办案,我就随宪兵队出发了。一个中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兵,装了满满四卡车。风驰电掣的来到谢家庄西南六七里的一个叫刘秃手屯地方。把屯子团团包围起来,架好机关枪、迫击炮。我看日本兵如临大敌的样子,心想可能要有一场激烈的战斗,可我一个文职人员,连一把防身的手枪都没有,就躲在暗处看。一个小队摸进了一个高院墙,铁大门的大院子。
院子当中,是一座五间青砖大瓦房。不到两分钟,屋子里的人全被制服了。我跟着宪兵队长进了屋子,一家六口连衣服都没穿,就从被窝里拽了出来。老俩口,小俩口,小孙子直溜溜地跪在地上。一位年轻姑娘,人家是原告,坐在炕上。屁股直颠,嘴里说道“好,好,这回我让你们过!”在一个年轻人的指引下,押着刘秃手来到离江边不远的山坳处,刨开一尺多厚的冻土,现出几捆用破席捆着的枪支,还有弹药。刘秃手咕咚一声跪在日本军官面前,语无伦次地说:“都是我干的,都是我干的,把我抓走吧,他们都不知道。”经仔细检验,正是日本军列被劫,丢失的武器。由于没作任何防护,锈迹斑斑,枪栓都拉不开了,已经不能用了。案情重大,一行人全部押回双城堡。严加审讯,刘秃手被打得皮开肉绽,惨不忍睹。翻来覆去的只是那么几句话“都是我干的,把我儿子放了吧。”什么抗日组织,领导人,行动计划,刘秃手一无所知。案子疑点重重,日本机关长派了一个调查组,进行深入调查。谢家庄有一个军营,住着一个排的国军(伪满洲国国军)。调查组白天走访调查,晚上为了安全,就住在谢家庄的军营里。这样我就在谢家庄住了三十三天。
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,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弄清楚了。
刘秃手是个大地主,有三百多垧江湾地。他选了一个地势高的地方修建了宅院,又挖了一口井。周围二十几座草房住的都是他的长工和佃户,人称刘秃手屯。这里依山傍水,是个风景秀丽的地方。江对岸是一个几百平方公里大岛屿,里面河汊纵横,湖泊星罗棋布,荒草繁茂,柳条通,沙丘密密麻麻,地势十分复杂。又处在两省三县交界处,是个三不管的地方,历年来匪患猖獗,官兵无力围剿。大小绺子往来于此,都在刘秃手家落脚。刘秃手谁也不敢得罪,总是笑脸相迎,殷勤接待,好吃好喝的供着。土匪信守“兔子不吃窝边草”的古训,也没祸害刘秃手。由于土匪经常出没,官吏也不大敢前来骚扰,日子过得还算安逸。
一年半以前,有一个大绺子,在五家站附近劫了日本军列。遭到日本关东军疯狂报复,出动了一个骑兵大队,把土匪打得七零八落。一直追杀出五六十里,一百多人大绺子,剩下不到十个人。大当家的流着泪对刘秃手说,那么多弟兄都死了,不可能东山再起了,我决定金盆洗手。感念你这些年的厚待,这几捆枪留给你。你看家护院用也行,不然你把它卖了,算是对你的报答。那年头,枪可是值钱的玩意,可刘秃手生来胆小怕事,这烫手的山芋,他怎么敢留!土匪走后,吩咐厨师小王,把枪扔到大江里去。
厨师小王,是个心眼灵活的年轻人,当时正做着东床驸马的美梦。转念一想,一棵枪能换一晌多地,有了这些枪,再也不用给人家扛活了。于是,就把枪偷偷地埋了起来。后来刘秃手家儿子当家,发现厨师小王与妹妹眉来眼去,这事搁现在不算什么,在当时可是奇耻大辱。门不当,户不对,私通下人,败坏家风!这还不算,他发现小王这个人心术不正,就决定棒打鸳鸯。一天晚饭后,跟小王说,这几年收成不好,顾不起厨师了,自己家妇女做饭,你自谋生路去吧。小王一听,知道奸情败露,美梦做不成了。不由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。找到刘家女儿,对她说:“你说我们是长作夫妻,还是短作夫妻?”“当然是长作夫妻!”“那好,我就告他一状!”小王恶狠狠地说道。“对,告他。”刘家女儿被爱情冲昏了头脑,不知利害,随声附和。小王找人写了一张状纸,送到日本宪兵队。刘秃手的罪状是十二个字:“勾结土匪,窝藏武器,反满抗日!”这是多大的罪名啊!接着就有了开头的一幕。
案件调查完了,竟是这么个结果!小王这个人,一开始我就对他没有好感。眼睛滴溜乱转,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你要是和刘家女儿真心相爱,怎么把这么大的罪名安在她父亲头上?这不是要全家人性命吗?这小子点头哈腰,一副奴才相,还想得到太君的赏赐。我气不打一处来,就走上前去,当着日本大佐的面,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,怒斥道:“你怎么才来报告?早干什么去了?””良心大大的坏了!”大佐手一挥,一顿胖揍,哄了出去。
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人。后来日本人看审不出什么甜酸,就以通匪罪把案件移交给伪满洲国地方警察局。警察局的局长知道刘秃手是个有钱的主,发财的机会来了,更不能轻易的放人了。先把毫不知情的儿媳妇和小孙子放了出去,意思是让她出去筹钱赎人。刘秃手和老伴,儿子一直关押了两年多,像挤牙膏一样挤尽了刘秃手的油水。刘家媳妇卖光了所有家产,装满了警察局大小官员的腰包,才把他们父子赎了出去。这时刘秃手的老伴已经病死在狱中。一家人无法存身,远奔他乡谋生去了。
听完了故事,我陷入了沉思。人心怎么这样险恶?为了一己之私,为了泄私愤,竟然借助日本人的手,来达到自己的罪恶目的。简直是丧心病狂!刘家女儿更是愚昧无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老人又讲起他和孔县长在兰陵镇听到日本投降消息,老百姓往他们脸上吐吐沫的事,还有新中国在牡丹江铁路局,基建工程处当总工程师时诸多轶事,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。
后来我回到谢家屯,询问村里的老人。老人们说,刘秃手地多,人也还算厚道,他家的长工,佃户生活也都不错。摊事以后,三百多垧地,都卖了。房子没人要,也没人敢住。那些长工、佃户也都受到了牵连,无休止地被传唤、勒索。安身不牢,刘秃手地卖完了,就“树倒猢狲散”,各奔他乡了。光复前屯子就废弃了。奥!我说刘秃手屯近在咫尺,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?我到实地考察过,早已经变成了耕地,除了偶有几块砖头瓦块以外,没有了一点村落的痕迹。一个美丽富饶的小山村,就这样在地图上消失了!
我常常感叹,除了对日本侵略者残暴行径的愤恨,也哀叹部分国人的可怜!大到一个国家,小到一个家庭,每场灾难的来临,往往与人们的昏庸、愚昧、自私密切相关!用“利令智昏”来形容某些人一点也不为过。难怪鲁迅当年把拯救人们的灵魂,作为拯救中华民族第一要务!
吟诗一首以记其事。
怀旧吟(五)
依山傍水一村庄,
人勔田肥近小康。
本想平安度岁月,
谁知祸患起萧墙。
腥风吹毁园中木,
冻雨淋枯垄上桑,
豺虎凶残实可恨,
同胞愚昧更堪伤。
时人痛感兴亡事,
辞赋轻吟意彷徨。
授权原创首发作者:老骥,原名马玉春。年出生于黑龙江双城县,退休前是双城市高级中学高级语文教师。喜爱文学,擅长写作。常把对自然,对生活的感悟写在诗歌里。